第一百二十八章 黠戛斯的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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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麒骑着胯下的黑马，以信马由缰的速度在历来相信兵贵神速的军队中向前挪动着。虽然她的那匹小黑马已经变成了老黑马，使役年龄很快就要到达极限，可并不代表现在就已经完全跑不动了，唯一限制着萧麒的速度的，就是她内心的纠结。走在这条卫青、霍去病和曹彰封狼居胥的古道之上，身边那些刀痕剑刻之中镶嵌着的千古沧桑却再也没有流进萧麒的心中，平日浪漫诗性的她今天没有心思跟历史共鸣。走在这条古道上，她早已期待了很多年，可是当真正走上这条古道的时候，她又觉得忐忑不安，觉得愧疚……

君子馆战役之后，一部分辽军移师西线。其实早在耶律瑾时代，黠戛斯就不停地袭扰西境各部盟，好在萧麒的姐姐萧雉率军修建了可敦城作为防御重心，后来历代的戍边将领也扩建了辽国西部的边壕，这才没有使得辽国四面受敌的情况变得更加窘迫。可是这么多年来，黠戛斯和辽国也是打打停停，萧麒也就一直怀着灭掉黠戛斯的目标。萧麒灭掉黠戛斯，不单单是因为黠戛斯总是犯上作乱，更是因为她也能感觉得到黠戛斯大汗阿热牙那远交近攻、统一草原的野心跟当年的阿保机如出一辙，萧麒为了辽国绝对不能容忍这种野心的存在，然而在几年前，她又有了另外一个理由——黠戛斯把她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萧麟也从自己身边无情地夺走了。于是当宋和高丽都暂时被打得国困民乏之时，辽国也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实力。萧麒便挥师西进，开始亲征黠戛斯。

因为耶律休哥、耶律斜轸两员辽国最负盛名的名将都在各自的战线走不开，萧麒这回亲征的主要将领是付雁卿和萧挞凛。前天，两军第一次开始接战。虽然付雁卿并不懂黠戛斯人的战术，但他看到西部边境大雪纷飞、折胶堕指，很快下令用沙土堆成简易的夯土墙，再用水浇灌，入夜寒风一吹，顿时冻得坚硬如铁，本来需要好几天才能建成的夯土墙一蹴而就，付雁卿便在这防线上高枕无忧地打起了他最擅长的防御战。黠戛斯大汗阿热牙率军来攻，黠戛斯骑兵在付雁卿的夯土墙面前血流满地却又寸步不前，两军激战到黄昏，似乎就连夕阳都被染红的时候，黠戛斯军队已经人困马乏。这时，萧挞凛率领的轻骑兵突然从两翼杀出，黠戛斯军队自然无法匹敌，几番激战下来，黠戛斯军队大败亏输，作鸟兽散，阿热牙也不知去向。在边境为非作歹了很多年，甚至就要笼罩辽上京的阴云一夜之间在萧麒的面前烟消云散，剩下的一点点残片就连让萧麒感到厌恶都不配。现在，萧麒正率领着她的辽军向着黠戛斯的王庭进军着。

萧麒的心理很复杂，她不想要看到四妹，尽管她知道自己对四妹血浓于水，又曾经患难与共，心里是绝对不会害四妹的。萧麒也知道，如果自己内心对四妹的爱护关怀能够一比一的兑换成幸福的话，四妹这辈子都无法全部挥霍殆尽。可是现实可不支持这样的兑现，所以萧麒也明白，是自己一道懿旨把她嫁入了黠戛斯，让她成了别人的妻子，现在有挥军毁了她的家，虽然萧麒这么做是为了给大辽一个安宁，也是为了接她回来，可不管怎么说，萧麒心里还是觉得非常过意不去。所以本来迫不及待想要相见的马蹄也变得缓慢起来，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能把自己的心脏刨出来给四妹看看自己有多么关怀她，四妹就会明白的话，萧麒宁愿这么做。

“太后娘娘，你看前面……”身边的付雁卿朝自己低语道。

萧麒把自己从复杂的思绪之中弹出，仰起头看了看前面，前面那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冰封雪飘。一顶装饰精美却孤单零落的毡帐正孤独地耸立在那，虽然看起来并没有被遗弃，只是周围被抛弃的刀枪剑戟与锅碗瓢盆制造出一片凌乱之状使得这里看起来更加破败。这就是黠戛斯人的王庭了么？萧麒无奈地摇了摇头，树倒猢狲散，萧麒想象着那毡帐往日的荣威，对比着现在的落魄不堪，一个国家的最后总是让人扼腕叹息，这种春秋大恨，更甚于萧麒获罪耶律瑾那会儿突然就从阿里拔氏三小姐变成一个阶下囚的心理落差。可随即，萧麒的目光便被定住了，因为她看到，面前的戈壁滩上，一个女人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是把萧麒的目光钉在那里的钉子——

那女子，身穿红色锦袍，怀里抱着孩子，另一只手牵着一匹纯白的骏马，可现在，那匹骏马已经被染红了，如同一支赤兔马一般，染料来自它马背上的那个黠戛斯男子，没错，那正是阿热牙，背上身中三箭的他早已气若游丝，凌乱的头发之下，那翕动的鼻息看上去只要马背一个轻轻的颠簸就会彻底终止，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好像在交代着什么。那女子看上去则更让人心碎，戈壁滩上的尘土早已经把她那曾经华丽的锦袍弄得肮脏不堪，她哭着，可是却还要不停地笑着来抚慰着襁褓里的孩子，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撕扯着她的脸，让她更显得凄美，长途跋涉的缺氧早就让她的嘴唇变得青紫，步伐也开始凌乱，如同一支温室中长成的花朵，现在却在风霜雨雪中痛苦地坚持着，履行着自己繁衍生息的责任，纤柔之身遭到摧残的景象形成了令人无法忘怀的视觉冲击。萧麒感觉心中似乎有什么崩塌了似的，鼻子里一酸……因为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四妹，萧麟。

辽军看见了面前的阿热牙，迅速以作战态势展开，从两翼包围了面前毫无抵抗力的一家三口。辽军士兵手中的雕弓已经搭箭上弦，可是没有人敢将它拉圆，因为他们都看着面前的承天太后表情中似乎也透着点点哀伤。所有人都记得，黠戛斯的阏氏就是萧麒的亲生妹妹。

“姐……姐姐……您来了？”刚刚辽军部署的声音惊动了正以自己那纤弱的肩膀承担着家国大任的萧麟，她赶忙走过来用自己的身子护住背后白马上奄奄一息的阿热牙，抱紧怀中的孩子。可她的身体实在是太纤弱了，抱得紧孩子就护不住阿热牙，好不容易勉勉强强地遮盖了阿热牙的身躯，孩子的脑袋又暴露在了辽军弓箭手的面前，一时间手足无措的她再次让萧麒阵阵心疼，最后她甚至放弃了想跟萧麒——这个曾经拼死保护自己的姐姐平等交流的机会，她双膝一软，本来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夺眶而出。她带着哭腔，跪在了平日疼爱自己的姐姐面前：“姐……姐……我求您了……我没有什么愿望，看在你我血管中流着同一种血液的份上……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和阿热牙吧。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我愿意跟你走，你那我的命换他们都可以……求求你……”

“妹妹，我是你萧麟的姐姐，我也是大辽皇帝的母亲。作为姐姐，你的要求我当然会不加考虑的接受，作为母亲，我也知道孩子和丈夫在一个女人生命中有多么重要。”萧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冷漠，尽量让自己的哭腔被憋在自己最深的心底。她不是对萧麟绝情了，可是她就是不想对萧麟再那么温柔款款，因为萧麒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再也做不出温柔的样子了，自己也再也不仅仅是姐姐和妈妈了。说着说着，萧麒也就信马由缰地走到了萧麟面前，萧挞凛和付雁卿害怕万一有什么差池，也就跟着走了上来。

“是啊是啊……姐姐您一定理解的……我求你了……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我也不想说什么来生再报这样的空话……只是……谢谢吧……”萧麟好像因为萧麒不剥夺自己夫君和孩子那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利高兴的手舞足蹈，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了起来，虽然说到底萧麟也想不出自己还能报答萧麒的办法，她还是笑着哭了。可她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再跟自己最亲的姐姐叙叙旧，而是依旧卑微地跪在萧麒面前祈求着。她害怕，她不想给萧麒任何变卦的理由，她害怕自己一站起来萧麒就会因为自己的随意而反悔，于是她深深地埋着头。萧麒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那声声柔弱的啜泣声传入她耳朵之后就变成了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打着萧麒那本应坚如磐石的心。萧麒顿时感觉一阵悲伤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了自己，隔开了自己和妹妹。

“别随意说谢谢……在我还没把话说完的情况下……”萧麒冷冷地说道，萧麒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感觉就像是自己拿着刀子在自残一般。看着四妹那突然抬起的脸上写满着的惊诧和惶恐，萧麒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跪倒在耶律瑾面前的自己，那失望和脆弱，多么像当年的自己？似乎也是一样的撕心裂肺，可是萧麒还是仰头朝天，将已经挂在了眼角的泪水憋了回去。当再次和萧麟对视之时，她再次自残一般地开始说着违心的话语：“我当然不会杀你的孩子，也不会动手杀你的丈夫……只是你的丈夫是对大辽有威胁的人，这样的人，我也不会让他活。”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麒并没有觉得残忍，她早就恨阿热牙恨得牙痒痒，杀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当再次看到萧麟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倒映着自己那张自己都觉得残酷的脸，萧麒还是觉得心如刀绞……

“对不起……姐姐，四妹我什么都听你的，唯独这事，我……我不能容忍！”萧麟痛苦地摇了摇头。她明白萧麒的意思，萧麒这句话就是逼阿热牙自尽。

“别说那些疯话了，你是阿里拔的女儿。你跟哀家的血管里流着同一种血，以前让你下嫁黠戛斯只是权宜之计。现在你为大辽已经做得够多了，哀家知道哀家今生今世对不起你……所以你也要给哀家一个机会补偿你。跟哀家回去，辽国五京，所有的男人除了皇上都任你挑，你的孩子我也绝不为难。你还是皇上的姨娘，大辽和哀家都不会再刻薄你了。”萧麒带着歉意，可是当她的最再次张开，却依旧是那冰冷的声音。

“……姐姐，我很感激当年你忍住自己的痛苦嫁给先帝就是为了保全我们……可是姐姐，我已经爱上阿热牙了。我不想离开他，您一道圣旨把我的亲情斩断，总不能现在又一道圣旨把我的爱情斩断吧？”萧麟痛苦地申诉着，萧麒内心阵阵绞痛，她的痛痛彻体肤。因为这种痛苦她也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共鸣之后的哀伤更加凄婉。

不，我不要想起！我不要想起阿里拔之变之后的遭遇！我不要想起我跟四妹的患难与共！我不要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最悲惨的记忆！

萧麒内心痛苦地哀求着，可是那些记忆还是不断地被从自己脑海中打捞出来，把萧麒的心肺肠子如拧毛巾一样挤压、旋转。萧麒到最后明明知道她嫁的不是灭门仇敌，萧麒知道自己对耶律瑾的那些恨意和不得不从的无奈都是误会，可是每当想起，还是痛不可当。当这糟糕的记忆不得不降临在自己最宝贵、最心爱的妹妹身上之时，萧麒似乎都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可是到最后，除了嘴角微微地颤抖，萧麒还是强忍着内心的悲伤，冷若冰霜。

“不错……就是这样。当年姐姐也不想嫁给先皇，可是无奈一道圣旨，我成了皇后。又一道圣旨，我就不得不为先皇生下现在的皇上。我当时的确是不想，我想的是什么？我想把先帝挫骨扬灰，想把他的喉咙割开哪怕随后就会被吊死在城墙上。我想站在他的尸体上告慰父母和两位姐姐的亡灵，如果我做不到，我宁愿在受到他的玷污之前一头撞死在漆黑的牢狱之中，用一张破烂的草席遮盖我曾经无价的、阿里拔三小姐的身体，可那又怎么样？就因为一道圣旨，就为了大辽，我还不是卑躬屈膝？这就是我，这也是你……这就是你，这就是你一个阿里拔氏小姐的责任。你别想太多浪漫了……在大辽的利益面前，感情还是越少的越好……你跟阿热牙的爱情就是其中一种。”萧麒冷冷地说道，她强迫着自己冷若冰霜。随即，她走了过去，朝着面前跪倒在地的萧麟伸出了手：“别闹了，妹妹。哀家也需要你，现在回到哀家的身边来吧。”

“对不起，姐姐，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只有在阴间再做姐妹了！”萧麟说完突然站了起来，柔弱至极的女子这时候却突然行如闪电，直挺挺地面对着萧麒冲了过来，手中也突然出现了一道明晃晃的寒芒，那是一把匕首。萧麒愣住了，在她的印象中，萧麟一直是一只兔子一般的温顺，能让一只温顺的兔子也变成这样，萧麒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狠心，居然把她逼成了这样。瞬间的失神，便是几乎死生的距离。萧麒脑中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萧麟已经冲到了她的面前，匕首直奔着萧麒飞了过来。

萧麒却没有抵抗，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匕首倒映着四妹不甘、屈辱甚至于苦大仇深的目光，宛如倒映着血红色的光芒一般朝着自己刺了过来。萧麒觉得自己也是罪有应得，一阵哀伤涌上心头，萧麒闭上眼睛，呆呆地等待着自己最后一刻的到来……

“太后娘娘小……”身后的付雁卿还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便被他活生生地给吞了下去。萧麒睁开眼睛的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得清，就被热腾腾的血花溅地自己一脸都是。在生死关头，付雁卿一下挡在了自己面前，萧麟一刀刺进了他如山一般坚毅的身躯，穿透了厚重的铠甲和冬衣，付雁卿的胸膛顿时如同井喷一样喷出了红白色的骨渣和血液的混合物。萧麟的眼中刚刚出现了一丝惊慌，付雁卿便使出全身力气一掌把她给推开了。不管再怎么愤怒，萧麟终究是个弱女子，顶不住付雁卿这一掌的她一下子就被打飞了出去。

“嗖！”慌乱之中不知是哪个护驾心切的辽国突骑兵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弄得乱了方寸，手中一松，一枚弓箭便直挺挺地奔着面前的萧麟飞了过去。随后，似乎是得到了一道命令一样，离萧麒和付雁卿最近的几百名辽国骑兵纷纷松手，早就拉的如满月一般的雕弓早就蓄势待发，一松手就是万箭齐出。

“不！”萧麒绝望的嘶鸣没有阻止如蝗虫一般飞向阿热牙和萧麟的箭雨。密不透风的钢铁箭雨一时遮住了萧麒的视线，一切生还的期望都是徒然。萧麒赶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面前的惨状，可是在她闭眼之前，她突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冒。眼前飞来飞去的黑色光斑渐渐连成一片，心碎的瞬间，萧麒感觉自己也被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筋迸肉裂的声音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血腥。付雁卿撑不住刀伤倒下的同时，萧麒却感觉自己身上的痛苦比他还要惨痛十万倍，所以萧麒也朝另一个方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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